文革中的“误会”

新干线

　　“文革”中一个暑假的一天下午，我妻子从乡下放假回城。她原想打扫好久未住人的屋子，好让散居四处的一家人相聚些时日，不料一进门，就有两位“革命妇女”领着一群“红卫兵”小将冲进屋子。他们嚷着：“这个屋子常年关闭着，‘四旧’还没破过呢，今天我们要彻底查一查！”

　　他们巡视外间，无非是锅勺瓢盆、煤炉桌椅，无“旧”可破。进得房内，环顾四周，发现东壁挂着四幅花卉画（此画为恽寿平所作，画虽已破旧，但却是我最心爱之物）。只听其中一人指着画，大喝了一声：“四旧！”其他几个“小将”便七手八脚将画扯下来撕碎了。西墙挂的是我岳父画的山水轴，也一起被他们当成“四旧”撕成碎片。他们又翻橱顶的书堆，但发现无非是《毛选》、《中国妇女》之类。他们又乱翻了里间的书籍、卷轴、图片之类，一应抖落在地。他们把我岳父母的大幅画像“碎尸万段”(那是我妻子的大哥画的)，说他们二老是“封建头目”。就这样，嗤拉嗤拉，把我那蒙尘的家中“四旧”扫尽(其中还有金坛名人冯煦手札数十件，冯是我岳父的表兄)。

　　革命小将们意犹未尽，有人盯着靠窗桌上的一只玉石花瓶(红木底座，瓶上浮雕蝴蝶、牡丹、小猫，高约50公分)和一方16开纸大小的端砚(也是红木盒子，据说此端砚是我岳父的父亲、举人老爷的遗物，早先从福建带回的)。小将们厉声说：“‘四旧’带走！”我妻子只能听之任之。

　　“战役”至此，似近尾声。不料突然有人呼叫：“你的箱子呢？”有人知道我妻子有一只赭色的旧皮箱。妻子回答：“屋里长年无人，箱子寄放亲戚家了。”接着一部分人留守，一部分人“押”着她，像“取赃”一样，到前排平房一位退休老工人家取来箱子。打开一查，无非是些旧衣裤杂物之类。有人绝望地吼叫：“你的金银首饰呢？不是听说你有许多金器吗？”我妻子坦诚相告：“我有两件小首饰，经学校领导再三动员，我已自愿当‘四旧’献给学校了。”（后作价归还现款，合当时市价十分之一的代价）小将们将信将疑，领路的两位“革命妇女”又在窗外四处探头张望，以期再有惊人发现，或可进而分享“殊荣”。

　　于是，小将们重新打扫战场。先前，他们七手八脚，似乎疏忽了破橱中层的小抽屉。这时，他们又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有人拉开抽屉，只见几个小本子，无非是户口簿、油粮证、住房手册之类，下面还压着的两张摺着的纸。将纸展开一看，一张是我妻子解放初在北京市卫生部培训保育员的结业证。“谁的？”“我的，上面有照片。”打开另一张：“金坛县金城区人民代表会代表证。”小将有点惊异：“这是谁的？”“你们看名字，当然也是我的。”

　　一个头儿模样的人审视了这张代表证，似露出些尴尬。连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原听说你是地主婆，私财很多，原来你还是‘人民代表’啊！”我妻子有点愤然：“我尚未听说过地主婆能当人民代表！我弟弟11岁就替新四军送情报，在日寇守着的城门口经历几次危险！他后来还在湖南做了大学教授，只是已经过世了。我本人多次掩护过地下党。我娘家地无一亩，父母早亡。解放前我替人缝衣，后来去教书糊口，怎么会和地主婆沾边呢？”小将们好像觉得有点没趣和理亏，七嘴八舌：“真对不起，误会了，请你自己收拾一下屋子吧。大家为革命，两件‘四旧’东西我们带走，也好有个交代。”一场误会就这样结束了。

　　其实，误会中的我、妻子、“革命妇女”与“革命小将”大家都是“文革”的受害者。只不过有些人对自己受的害、吃的苦清清楚楚，有些人却稀里糊涂地不知道自己在受害，还以为自己得了荣耀。





作者：铎音

一直高兴

顶起来

妈咪爱宝贝

我只看看不说话

来自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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