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怪，不知是天人合一的原因，还是情绪焦灼的缘故，文革那些年的夏天，给人的感觉确实是特别的热，格外的热，令人窒息的热。
1966年的夏天，按照当时最
流行的说法，正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方兴未艾的时候，文革的热浪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长城内外，大河山下。那一年，高考停止了，学校停课了，全国大中小学生的手臂上都戴上了红布袖章，不是红卫兵就是红小兵；全国亿万人民的胸前都别上了毛主席像章，不是铝质的、陶瓷的，就是有机玻璃的。无论是学生、教师、工人，还是机关干部，甚至是少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都乘上免费的
汽车、火车、轮船，甚至是徒步跋涉，争先恐后地融入到拉练和大串连的队伍中去，给本来就酷热难当的天气加上了一把熊熊烈火。
那一年的夏天，大字报铺天盖地，口号声震耳欲聋，批斗会、辩论会络绎不绝。我辞去了学校一派组织勤务组长的职务，偷偷溜回了我的衣胞之地当起了逍遥派。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虽然躲避了学校里的派系纷争，却逃脱不了社会上的矛盾纠葛。白天，我赤脚与“旧毡帽”们一同“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晚上便和一帮农民兄弟在家门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尽管暑气袭人，蚊叮虫咬，但每一晚都要熬到深更半夜才散，那架势真像阶级敌人已经兵临城下，一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磨拳擦掌。那时候村上还没通电，男女老少几乎都睡在露天，家家户户大门洞开。等他们散了之后，我把一扇门板搁在两张长板凳上，然后挂上蚊帐，摊上席子，在月光下数着满天星斗进入了梦乡。
文革的那些年，太阳似乎特别灼人，文革的声势也是热火朝天。每天中午和午后，在太阳最毒、气温最高的时候，人们都可以看到一幅特别的风景：在墙根边，总有七八个脖子上挂着木板，头上戴着高帽的人顶着炎炎烈日跪在碎砖头或者破瓦片上。这些人多数都是老弱病残，或瘦骨嶙峋，或神情呆滞，或精神萎靡。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几乎要被太阳烤焦了，一个个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实在跪不动了，就用两只手撑在地上，准确说是伏在地上或趴在地上，其情其状，真是惨不忍睹啊。
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跪着，谁都不能，也不敢对他们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否则就会被指责为失去阶级立场而引火烧身。像这种充满火药味、又没有人情味的夏天，又何止是我们一个村，又何止一年两年呢？
文革那时候的夏天，不仅是阶级斗争甚嚣尘上，峰火连天，对封、资、修、走资派、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也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就是对普通百姓、憨厚农民也不会“温、良、恭、俭、让”的。
那个年代的农业生产，就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就是搞人海战术，打人民战争。在生产队劳动还要早请示，晚汇报，记工分还要实行“大寨式”的自报互评，唱语录歌，跳忠字舞都成为一种
时尚，一种程序。那个年代的农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休息，早上工，晚收工，中午不放松，还要开夜工。
盛夏酷暑时节，稻田里的禾苗已经有半人高了，为了精耕细作，严格执行“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农业生产的八字方针，农民们要到稻田里扒耧，也叫耘耥。头顶上骄阳似火，脚底下火烫如煮，一个个匍匐在密不透风的稻田里连气都喘不过来。然而，那一块块稻田、一株株稻苗都要用两只手一把一把地连根抓一下，抠一下，把靠根的泥土抓松了，把密密麻麻的须根抠断了，说是这样稻子才会发棵，肥料才能集中。那个年代，农民们最怕干这种农活了，一季下来，手指都要溃烂了，腰都直不起来。
那时候，农民天天都有活干，稻田里的耧扒好了，生产队就组织社员们割草、铲草皮积肥了。那时候条条田埂三面光，像是泥瓦匠用瓦刀在田埂上抹过一层泥似的，看不到一丝绿色。沟渠边、河塘旁、村子里都被割草大军扫荡得光溜溜的，找不到一处草丛，用寸草不生来形容那个年代的农村田野是一点也不为过。
农村的草割光了，草皮铲尽了，农民的目光就瞄准城里了。清晨，启明星还在天上闪烁，男女劳动力就带着镰刀、篮子和挑箕，准备好开水和几块大麦粯饼上路了。那时候进城都是走水路，向北去丹阳，向南去
金坛都差不多路。一条机板船，载着穿戴比往常整齐的社员出发了，一路上农民们嘻嘻哈哈，像赶集似的。尽管到城里还要一家家工厂搜索，一担担往船上送草，但终究可以走出村子，走出田野透一透气，放一放风。那种难得的欣喜劲儿，我至今都还记忆犹新。而每次从城里回来，他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愁眉不展，说与城里人相比，他们恨不得去死。
文革时夏天最苦的还要数栽插双季稻，插稻时都在大伏天最热的时候。为了不误时机，每天天不亮，生产队长的哨子就在沉沉的夜色中吹响了，寂静的村子里顿时就喧闹起来。要知道，那一刻可是一天中最好睡觉的时候啊！人们睡眼惺忪地从家里出来，光着脚丫，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心里还恋着家中那张床铺。没办法，谁叫我们投的是农民胎呢。到了秧田里，肚中空落落的，蠓虫乱哄哄的，还要借着天空中的微光一把一把地拉起秧来，等秧拉好了，天也亮了，再回家喝两碗照得见人影的大麦粥，然后就分组下田栽秧了。
大伏天的太阳起得早，热得快，还没有栽到两耥秧，头顶上就像搁了只炭盆似的，脸上的汗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地往下淌，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到了中午时分，太阳就愈发的疯狂起来，喷吐着千万条火舌，向土地发着淫威。人们在大田里刚刚栽插下去的秧苗不一会儿就枯萎了，稻田里焦黄一片。双季稻全部栽插结束，人们也都脱了一层皮，掉了几层膘。
文革那些年的夏天，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是苦涩的，是难以忘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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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30 14:36: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