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途行迟夜归人

无奈，无奈

　　1968年冬，一场罕见的大雪将苏南大地万物都盖上一层厚厚的雪，到处碎琼乱玉，白茫茫无边无际。阴风怒吼、乌云压阵令人不敢大口喘气，太冷了。

　　我那时下乡插队已经两个多月了，第一次远离父母亲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农村。我插队的社头镇建春大队蒋家生产队离最近的街镇公社所在地有五里路。大雪封路，多少天不到镇上去，酱油瓶早己朝天，又买不到蔬菜，老乡们送来的几棵冻伤了的青菜成了我们的美味佳肴。若无人送菜，就只能盐水拌白饭，已经连续几天吃的盐水下饭。艰苦而又单调的生活，让人更想念亲人，春节将至更是归心似箭。

　　我约了二位插友，在大雪刚停的第二天下半夜三点钟就起床烧早饭，吃点热粥暖了身就走上回城的路。谁知这不足60公里的路程，竟花了二天半才走完。

　　隆冬起早开门，只见到处皑皑白雪，分不清田与埂，看不出桥和路，遮住了塘与坝，掩去了人间真面目。上天似乎将三年文革中产生的人间怨气都凝成严霜白珠冰天雪地降临人间。恶劣的气候令人望而生畏，路上碰不到行人，被生存逼上路的行人都是一步一滑，三步一跤，人人似醉汉行走，个个蹒跚慢步。

　　从我住地赶往五里外的王母观轮船码头，途中要自己动手拉绳摆渡过三条小河。无人看守的自摆渡口，草麻绳系着条空水泥船，谁要过河就得自己动手，把船缓缓拉向岸边。草绳浸水久了一扯就断，脏了衣拐了脚仍过不了河的事常常碰上，不小心还会掉下河，所以水乡的人一定要学会游泳，狗爬式也行。

　　我们三人来到第一个自摆渡口，因走时匆忙无处换粮票，每人都背着一个月的回城口粮，背得全身微微冒汗，可等停步不走，冷风吹入衣服更觉寒冷刺骨。零下十几度的天，浸在水中的草绳与河水冻成一体，空船冰封着推也推不动。我们找来垒墙用的土块，狠狠地向冰冻的河面砸去，10多斤的土块砸在冰上连白斑也不起一点，冻酥的士块碰到坚埂的冰面就四射散开。黑夜里我们又不知道河中间的冰层有多厚，连人带行李约在70公斤以上，河中冰面能否承受三人安全涉冰而过，寒冬腊月我们不敢冒险。

　　三人紧急磋商后决定，二个人留守在河边看行李，一人回知青点求援。我自告奋勇走回头路。路过一个村庄，看见在三间大瓦房旁依墙靠柱搭有一间低矮的茅草房，看见有一根毛竹梢斜依在土墙旁。我心中暗喜：有救了，将它拿去敲开冰过河肯定成。我毫不犹豫地走近去伸手就去取，很得意地想毫不费力的顺手牵羊。第一次设有拿得动，还以为是冰雪把它冻住了，于是我孤注一掷的用力猛的来回抖动扭晃几次，毛竹梢丝毫未挪动，却将草屋拉得颤动起来，猛听得一声咳嗽，草房内有人在大声喊叫：“谁？干什么？”我本以为是三间大瓦房的主人家用来养猪的草舍，岂知里面竞住着大活人。我连忙拔脚就跑，只得老老实实地走回知青住处，把另二位尚在热被窝中熟睡的同学叫醒，带上破冰工具，送我们渡过三条自摆渡口。幸好人多，有一条河中船头的草绳冻断了，无绳牵引，于是留一人在岸边，他踩在冰面上推船送我们过河。

　　摆渡战浪费了不少时间，天已破晓。三人心急火燎，谁也没心思说话，加紧步伐赶早班轮船。

　　抬头远望，码头上不少人还站在岸边眺望，看来早班客轮尚未过去，也误点了。三颗心总算平定了些，庆幸运气不错。

　　说是轮船码头，却没有售票处，也无侯船室，只在露天的河埂上，用锄头刨上几层台阶供旅客上下船。就是这个雨天打滑的土台阶，成了我们回城探亲、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必经之站。

　　我凝视着冰封的丹金溧漕河，站在寒风中等待着误点的轮船，被热汗浸过的衣裤像冰一样贴在身上，朔风一阵紧似一阵，跺着脚、捂着耳朵、双手抱头也驱赶不走逼人的寒气。

　　九点半，太阳总算露出苍白的脸，我却感觉不到半点热量，阳光并未将轮船的影子带来。等船的人开始结伴向几公里外的下新河汽车站走去。那时候，乘船到金坛的票价是壹角五分，汽车是叁角五分。当年的贰角钱可以买到：一斤鱼；二碗豆腐汤加油条；三刀多肉；四埸重复放映过的旧电影；半斤活蹦乱跳的长荡湖大活虾；六块麻糕还能找进2分钱；八本学生练习簿；九张做手工的腊光纸；十斤青菜令全家能饱餐一顿馄饨……

　　那个年月，人们最多余的是时间，最缺少的是人民币。很多人宁愿多走几公里路，搭慢吞吞的客船，小轮船上挤满了为节省两毛钱的农民和知青，两毛钱进城能小荤一顿了。

　　我们三人又冷又饿，耐着性子等到下午一点钟，在绝望中拎起大包小包，一步一滑地跟在人家后面走到汽车站。坑坑洼洼的砂石子土马路被冰雪封住，汽车因缺少防滑设备也被迫停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通车。大队人马又回到王母观轮船码头，等下午从溧阳开往金坛的客船。这时人已超过百人，能坐满一条拖船。

　　等到五点，船还不见踪影。有人到附近农村大队部找电话，发现有线广播线路传送的乡村电话，也被大雪压断。后来我们才知道，木质客轮因经受不住比刀刃还锋利的冰凌撞击，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及客轮自身的安危，轮船只得临时停航。所有等船的人只能无助地站在寒风凛冽的码头听天由命。

　　一心回常州过年的我，混杂在人群中沿着河边纤夫踩出来的曲径小道向金城镇方向走去。步行了五里多路，天完全黑了，看不清脚下的小路，时不时有人滑向河滩，摔进雪地。纵横交错的河道让人迷失方向。为了安全，我们决定摸黑拐上公路前行。

　　为了抄近路，我们走进了无路可寻的芦苇河，一条二米宽的小沟挡住了去路。我是三人中唯一的男性，便自告奋勇去测冰层的厚度，结果刚踏上一只脚，冰面就迅速破裂。原来此处白天就有人破冰涉水过沟，夜晚刚封冻，冰层不厚。既然鞋已湿水，索性脱去鞋袜，卷起裤管，跳进冰冷刺骨的水沟，先将三人的米袋行李运过去，又将二位同学背了过去。想抄近路反误时，“欲速则不达”的滋味真不好受。

　　到了对岸，我脚下全无知觉，一头栽倒在雪里。二位同学见状忙扶我坐在米袋上，捧起我的脚用雪团猛擦，直擦到红，等到有点知觉，便勉强穿上鞋袜，重新上路。

　　走了不远，发现我的米袋越来越轻。原来米袋的布不牢固，我一屁股猛坐下去把袋布坐破了，米撒地成行。被三年自然灾害饿怕了，我脱下外裤挽了个结，将破米袋装在一只裤管里，另一只裤管装满了拌有冰珠雪花碎泥土的新大米，幸好损失不大。

　　历尽雪地艰辛奔波，饱受饥寒交迫滋味，饮苦受难的三个知青，终于在晚上九点多钟走进金城镇，穿过南街，跨过大桥，来到西街尽头的村庄，想投靠离城最近的城西公社插队校友同乡。

　　人算不如天算，命运硬是会作弄人，不顺利的事都让我们三人碰上了。几位金城镇近郊的同乡，在大雪纷飞的前夕就识相地乘车提前回常过年欢度春节探亲走了。

　　“上不到横林，下不达洛社”的三个知青，这时大眼瞪小眼，一脸无奈的苦相，十分狼狈。满怀希望而来投奔邻居同乡，现向何处而去？这么晚了，再找到其它知青同学住地也不一定会如愿碰到人，进镇找旅店投宿既无介绍信，又无任何证明，何况靠每月五元生活补助费过日子的知青身袋钱少，也住不起啊。

　　大批知青下乡的年月，大部分人都住在生产队的仓库，或用石灰粉刷一遍的猪舍、牛棚中。我们建春蒋家的知青就住在四面无窗的牛棚里，只有少数知青被安排在贫下中农家中。

　　我们敲开了住有知青的老乡大门，大娘非常同情我们的处境，主动点上煤油灯，为我们煮粥熬汤，补好米袋，烤干鞋裤，打开知青的住房，找了几床被褥收留三人住了一夜。那年月烧茶煮饭的柴草十分紧张，没有粮票寸步难行。走时大娘不肯收钱，两碗热气腾腾的粥吃得我热泪盈眶，永生难忘。

　　第二天，我们在金坛汽车站白等了一天，没有买到一张回城的汽车票。许多汇聚到金坛的知青都回不了家。几百个知青流浪在金城镇街头的消息惊动了金坛县革命委员会军管会主任，主任一声令下，金坛县第一招待所当天晚上便敞开大门，免费接待知青住宿。第二天早餐每人只要交二两粮票，免费供应白馒头一个、粥一碗、萝卜干数根。这批当年“上窜下跳、造反有理”的原红卫兵小将，在完成历史使命后被党中央统一部署上山下乡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想不到几个月后，又享受了一次大串连待遇———免费食宿，让众知青对主任感恩戴德、翘指称颂。

　　第三天，天蒙蒙亮，我没吃早餐就第一个到汽车站售票处买了三张回常车票，三人挤上了南京路过金坛的雪后第一班开往常州的长途客车。车上人挤人挤压得透不过气来，严重超载的汽车在狭窄的高低不平的砂石公路上慢慢爬行，在雪地里颠簸了三小时后，终于停到了常州西门怀德车站。这次回家过年，居然花了二天多时间，交通不畅通真令人不敢轻易出门。

　　1998年11月14日，24位当年插队在社头的知青，下乡三十周年纪念同车从常州开赴社头省亲，仅用一个多小时，苏南农村交通不便的历史已一去不返了！

　　去年，我们几十位插兄插妹又一次同车再赴社头探亲，受到社头镇党委、政府及第二故乡众乡亲热忱的欢迎。我们有心把知青生活的真切历史告诉后代，并与社头的乡亲父老携手共进，同创繁荣、光辉灿烂的明天！





作者：沙正华

青0蛙0王0子

顶起来

nanyue1986

顶起来

阿若

有点意思。。。